2014年8月11日 星期一

[心得] 徐頌仁老師、吳曜宇、貝多芬之夜、台大交響與我


想不出能夠總結這篇文章的詞語,使得文章標題冗長得跟關鍵字標籤一樣。因著昨晚音樂會演出的興奮,想把沉澱的心得化為文字。


故事要從去年,201310月說起,那個月,徐頌仁老師逝世。

我與徐頌仁老師素昧平生。會注意到他的事情,是因為我從新竹高中到台大,都在學生樂團歷史裡見到徐老師創立樂團的痕跡。每次編輯節目單,在介紹管樂社沿革或是樂團指導的時候,徐老師的名字實在出現太多次了,一股孺慕之情早已油然而生。

這有點像你在書上看到"亞當史密斯"五個字看久了,就會想要去wiki一下這個人,想看此人做了什麼、引領出什麼樣的時代,讓我們得以,或不得不,跟著擺動。

當時我就搜尋關鍵字:徐頌仁教授,了解一下自己正背負著甚麼、傳承著甚麼。

徐頌仁老師,新竹中學第十三屆畢業生(圖來源自徐頌仁老師臉書)


徐頌仁老師沒有維基百科條目,不過老師有臉書,還有台北藝術大學公告他辭世的消息與生平簡介。

我則深深著迷於徐頌仁老師在一場演講所紀錄下來的文字,讀到共鳴處,掩卷讚嘆,望著房間裡的空氣,感到許多問題得到解答。 

其中包含他的演說內容與學生的問答,共約7,600多字,談學習、音樂、思考、哲學。非常精彩也非常精闢。以下節錄部分來分享。


1

「我覺得人生的過程是一種 "完成",去完成一件事情,但卻又永遠都無法完成...。努力去完成的過程,就是人生。音樂其實也是一樣的,它基本上就是一種過程,一種思考的過程,怎麼從這個句子接到下一個句子的過程。音樂的的過程跟一般人生的過程不太一樣,人生的過程比較抽象,而音樂的過程則比較具體;並且我覺得音樂的過程是經過抽象之後才變得非常具體。很奇怪喔!抽象後反而具體 ! 比如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兩個蘋果,再從兩個蘋果變成四個這個過程,當你把它變成 2+2 的時候,就更具體了。這是一種抽象化的過程,但結果卻非常具體。」
-徐頌仁老師


上面這幾句話寫實在是非常哲學系,從史作檉老師1那邊聽到道理也差不多是一樣的口吻,不陌生。這段文字對音樂的探討,尤其是古典音樂,讓我想到我在TED聽到的一則talk


TED演講:古典音樂的魅力

影片中回應了一個重點:聽音樂不能聽一個一個的音符,不然心思會飄走,腦袋會開始估量這個夏天要去哪裡出遊。音樂是一種過程,要從頭到尾想成一條線,一個句子,有如觀看戲劇一般,察其鋪陳。確實,是一個思考的過程。

另外,古典音樂非常普世,是為每一個人而創作的。蕭邦的 前奏曲Prelude in E-Minor (op.28 no4)可以讓一位哥哥被射殺的街頭少年感動落淚,說出「能為我哥哥哭的感覺真好」。這呼應了徐老師所說,音樂是抽象化的過程,而結果非常具體,使人共鳴,感同身受。



2

「音樂的語言那是非常清楚的,但有的音樂卻反而把人的思路弄得很模糊。好的音樂是為人將思路變得很乾淨...。最好的音樂應該就是莫札特的音樂了,他從頭到尾就是把思路變得很清楚。

二次大戰期間,思路塞住了,音樂都是表達激昂的情緒,沒有很清楚的思路,很冗長。我們今天聽馬勒的音樂,或是20世 紀初期的音樂,就是這樣。馬勒的音樂,到現在都還沒有定位,就是因為它很長,話很多,表現很多的情緒,但是到底講什麼搞不清楚。現在很多年輕人,我不知道 在座的同學喜不喜歡聽,很多人喜歡聽馬勒的音樂,但是基本上他們聽到的只是表面,就是他的情緒化跟我的情緒化恰好一致,覺得很舒服。但是舒服基本上並不是 音樂的本能,不是音樂最重要的功能。音樂最重要的功能是幫助思考,是一種具體的語言,因為從語言上沒辦法講,所以便從音樂上來講,就這麼簡單。

所以,音樂基本上是一種聽覺的邏輯,用耳朵聽,再經過耳朵去思考,這便是我對音樂的認知。」

-徐頌仁老師



2014810日,也就是昨夜,我與台大交響樂團在國家音樂廳演出貝多芬之夜。上半場:艾格蒙序曲、第四號鋼琴協奏曲;下半場:第六號田園交響曲。

我並非音樂涵養深厚的人,坦白說一開始這些貝多芬曲目對我來說,實在無法讓我興奮期待。求學時期,我認識一位天賦異秉的朋友,從小雖然沒有受過專業的音樂訓練,但他對音樂的感受度非常敏銳。像貝多芬《田園》第六號交響曲這樣的經典曲目,他聽一次就會感動,並很快能表達出作曲家的意向。真令人羨慕。

身為演出者之一,我有時還需要打起精神專注,才不會在曲目行進間睡著。想睡覺當然還有很多其他因素,比如說,因為我負責的音符很少,或是因為下午那場雷陣雨,或是晚上喝了杯牛奶過濃的奶茶。但主要的原因,應該還是因為我對這音樂大部分在流動的時候還無法體會其精神,對這音樂還沒有"感覺"


沒有"感覺"這件事情很糟,用流行語來說,就是沒FU。在聆聽音樂時,我完全可以找到每一項審美的規律,知道那是美出現的型式、美的特徵。台大管樂團的指揮老師,就十分強調音樂的對比之美。但當我對曲子本身就是沒有體會的時候,對樂曲本身的感受極弱,我的演奏就變得一味機械化,只聽到旋律、節奏、和聲不斷轉換,樂團如同工廠的自動生產線,不斷發出規律的聲音,偶做變換。這個階段實在有點痛苦。

突破點就在於,用耳朵去思考。

參考前面TED talk談古典音樂講者的建議,我閱讀了貝多芬創作的背景:《田園》不只是單純對自然景色的白描敘事,而是表達內心對鄉村樂趣的情感;有閒適、優美的的田園風光,但仍然會有個人強烈的心靈呼喚。

帶著這些認識,再去切入音樂,頓時很好著力。

我在音樂上的體會有些慢熟,屬於實踐後才成老練的人。隨著練習時數的增加、對曲目的理解與研究日深,到最後,才終於對整首交響曲大感精妙。所以,人對美的體會,還是可以藉練習或耳濡目染而來的。凡夫如我,看來就直須用這樣的方式持續奮鬥不懈,以得召音樂之美。

記載幾點我對《田園》感動之處 :
(1) 在第一樂章,貝多芬寫了一句Do Re Mi Fa So的上行,分別由不同配器反覆三次。像這樣五個音簡單的爬升,在上下文鋪陳之下,就能讓我覺得極感趣味、動聽。
(2) 台大交響這次請來了一位很棒的低音管Bassoon手,他演奏得實在是好聽。第二樂章的時候他有獨奏部分,我於是在台上隨他的吹奏,偷偷唱那流水的旋律。
(3) 最後第五樂章,音樂能量釋放,進入高潮激昂的情節,以表現感恩與禮讚。閉上眼,就能感受到自己有如置身自然懷抱之中,漸見光明。聖哉!


又,演奏音樂本身,就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,跟運動能得到的快樂相當類似。打羽球、網球、高爾夫球的時候,當你的動作標準、力道正確,你打出的球化成一道美麗的曲線,那就跟奏出一聲健康的音樂有一樣愉快的感覺。這表現出一種生命能量的充盈,一種高質量的創造,在宇宙間震盪。文字言語無法述說,唯身體力行能夠經驗得到。


3

...當我知道當初那曲子是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時,對貝多芬崇拜得一蹋糊塗,什麼都只要貝多芬就好了 : 彈 貝多芬的曲子,看貝多芬的書,讀他的手稿。他的手稿簽名是古德文,完全看不懂。為此我不但去學德文,還去學古德文,我第一本翻譯的書,就是古德文的書,那 是很早之前的書。我第一次拜訪波昂貝多芬故居時,走在馬路上,思緒是很激動的,想像貝多芬從前也曾這樣地走著。貝多芬住在波昂,服務的地方是科隆大教堂, 那是當地主教的大教堂。我唸書的地方就在科隆,所以我跟貝多芬是很有緣的。這是一個學習的動機,就是因為有了貝多芬的音樂...

對我來講,回想一下這些經驗,讓我很有動機。我雖然年紀大,彈起鋼琴和讀起譜來都比我的學生還要認真,因為我的動機非常強。而音樂系的學生,基本上多是從小被媽媽帶去音樂班,一路撐到大學,非唸音樂不可,沒別的選擇了。不像我有很強的動機支持在那裡,那些音樂系的孩子, 他們支持的力量不夠,這便是我渴望從事音樂工作的動機。」

-徐頌仁老師



看到徐老師對貝多芬的熱愛,感覺真棒。朋友O前陣子也分享了她去布拉姆斯家的經驗。她本來就喜歡布拉姆斯,當她看到當年布拉姆斯的樂譜手稿、書櫃鋼琴,心中也是大有感動。

有這麼熱切的動機真是很美好的事。我最近研擬了一個「參加樂團的三動機理論」,分別是追求音樂、追求人際感情、追求成就獎勵三種向度。



參加樂團的動機必然是由不同比例的這三個向度所組成。

像台大交響這樣的學生樂團,就跟台大管樂團一樣,應該會經常面臨到團員自身定位的問題。管樂團的老師常說:「我們聚在一起,都是為了音樂!」此話不假,因為追尋音樂這遠大的目標,可以長長久久,是段豐富的無盡的旅程,而許多偉人已為我們設下了標竿。

有許多念音樂班的朋友,鋼琴上都擺著貝多芬的瓷像或畫像。現在覺得,樂聖那炙熱的眼神直直望著你,不是叫你練琴,是告訴你,他的熱情可以為音樂燃燒一生。



4

「其實抱負就是理想主義,理想主義常常害死人,因為你把理想擺上去變成一個死的東西,你向一個死的東西靠過去,那個理想就是死的,你這個人就死掉了,也就沒 有發展的空間了。我覺得人是發展的結果,所有的理想都是結果,而不是先有東西,再去追求。以前的理想主義,像希特勒、蔣介石都是這樣,太恐怖了!當你把目標定死在那裡,那個人就沒有自由了!

我是個老師,一天到晚接觸學生,覺得現代年輕人其實很健康,比我們健康很多, 因為很多包袱都沒有了,但是也缺少了一些東西,那就是你們必須尋找本身的一個目的,如果不找的話,就比較麻煩了。」

-徐頌仁老師




這次演出,因為有台大校友的居中牽線,邀請到徐頌仁老師生前最後弟子,剛取得法國貝桑松國際青年指揮大賽首獎、觀眾獎與樂團獎的吳曜宇,來指揮台大交響貝四鋼琴協奏曲。25歲的他那晚細膩、敏捷、精準、穩健。帶動了台大交響這樣的學生樂團,真是辛苦他了。

於是我也開始google他。網路上,喀報的報導涵蓋他本人最多層面。
欣古典的報導則著重在貝桑松的比賽,有兩段影片讓我們窺其一二。


左起:吳曜宇、德國人Kiril Stankow、匈牙利人Huba Hollokoi。
進決賽的三人中,後兩者都是在樂壇已有經驗的指揮家。
(圖片來源 Focus Taiwan)

看到一個人把自己的專業成功提升到國際舞台,真令他感到高興。我們這代年輕人已開始知道,長遠來看,就應該要把時間奉獻在自己能夠全心投入的事情。還沒找到自己能夠投注熱情的事情,或是還沒開花結果,都代表我們還可以繼續思考本身的目的,嘗試不同的可能性。


5.

從哲學到音樂

「有人問我,原本我所唸的哲學對我學音樂有沒有造成什麼好處呢?我覺得對我所學的東西,基本上是沒什麼直接的好處,但就是把你的人建立起來而已。這個人愈完整,將來做事就會做得比較好,如此而已。唸哲學或是邏輯,都是一種思考的訓練,我覺得那對我有好處,因為我在思考事情時,會得到一種方法,當方法不一樣時,出來的結果也就不一樣,做法也會有點不一樣,我想這是唸哲學最大的好處吧。」

-徐頌仁老師


  
一個愈完整的人,他能夠解決的事情,也愈全面。


6.

「生涯規劃方面,我其實沒有規劃,一路走來就是這個樣子,這就好像原因就是結果,結果就是原因...我一直覺得人生是一個過程,應該珍惜每一個過程,而不是以達到目的為目的,尤其是人生不能這樣開玩笑,把自己定死了之後,再朝著目的走下去,這樣反而會先 把自己先給框死了,這個想法很可憐。」
-徐頌仁老師




這神似另一位新竹中學校友彭明輝2所說,生命是一連串長期而持續的累積。





在交響樂團演出很愉快,但壓力也不小。群策群力,全體演出者都是負責傳達音樂的完整部分之一,只要一個人出錯,音樂就不再完整。指揮老師就像船長或機長,開著整艘船或整架飛機出航,任何一個細節錯漏,掉了一個零件(有音沒演出來)或是機窗破了(演出來但是演錯音),或是燃料不夠(氣力不濟無法維持強度),航程就不能順利。

這晚艾格蒙與田園是由常任指揮莊舜旭老師帶領。看他在幾個音樂高潮片段露出愉悅的笑容,真令人開心----指揮自己也沉浸在音樂之中。

晚上背著樂器走回家時,哼著音樂會上演奏完好的片段,乘著旋律回家。這種滿足感,比音樂會終了起立接受觀眾掌聲時,還要快樂百倍。

2014.8.11 台北


附註:
[1] 史作檉, 1934年生,著名哲學思想家。新竹中學,台灣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。擅長以全史觀的視野從哲學、心理學、藝術等層面思考現實的人生信仰、生命現象、文化理念等諸多與人的存在相關的課題,並兼及詩歌創作和繪畫。

[2] 彭明輝,工程學家,學者、作家、社會評論家。參見維基百科:彭明輝。

[3] 有關田園曲解,參考了網誌:貓頭鷹的視界。裡面很用心的還提供各樂章的音樂片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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