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小學同學會

        民國七十一年，新竹市升格為省轄市。新竹汽車客運公司提供了這張照片以表同賀。這真是非常非常美麗的一張照片：紅白瓦色的公車，駛經蒼綠的清大松林；刻有校名的淨白方柱，矗立在寬廣的校門前方；光復路邊上，當時還沒有圍牆。

        最近父親參加了他的小學同學會，這是他攜帶前往的資料文件夾裡，其中一張珍貴的影像紀錄。

        畢業五十餘年了，小學同學們竟然還能聚首，我很驚訝，也感到非常難得。所以就多問了父親幾句，想知道今昔相望，是怎樣的光景。

孤寂的啞獸

        民國52年，那是個物資缺乏的時代。溫飽是個普遍問題，遑論投注給孩子的教育。從彰化遷家至新竹的父親是家中老么，最大的姊姊大他18歲。父母兄姊為著生計忙碌著，也無餘裕照看他，任他四處遊蕩。

        年紀還太小，幫不上家中的縫紉工作；奶奶也不識字，陪在家中也感到生活空洞。父親自述他有如一隻啞獸，流浪狗般漫步在新竹的鄰舍間。路上撿到一本廢棄的書本，也可以興高采烈的一張張撕下來，丟到別人庭院或塞在門縫間，好像在派報送郵；抓到一根枝椏稍長、像是步槍的樹枝，拿起來左右瞄準掃射一番，就高興得意。類似這樣的趣味索然，度過了大部分的童年，空白孤寂，心靈貧瘠如斯！

        原以為上了小學以後情況會改善，然而卻事與願違。父親回憶，當時小孩子的心理狀態，普遍並不被老師重視，小孩子們好似被圈養一般的低等動物。許多老師忽視小孩子的互動關係與發展，來到課堂上照本宣科，公務一般宣講課程。而從未經歷團體生活、可說是初次進入微型社會的父親，更是在如洪潮般的學校刺激裡，感到手忙腳亂，膽怯不知如何與同學溝通、恐懼不知道教室該怎麼走、不曉得如何面對老師的問答。

        在校園生活中，不斷面臨不確定性、得不到肯定回應、缺乏同儕陪伴的的童年過往，使得後來父親即便自己當了老師之後，也經常做噩夢，夢到自己要為學生監考，結果找不到教室、或是忘記了應試科目，長年被這種心靈恐懼折磨。

        兒時這樣的蒙昧懵懂狀態下，很難有深刻沉靜的體會與或是歡樂的成長回憶，還附帶了一些十歲當年的糗事經驗，過了五十年後依然使人耿耿於懷、懊悔不已。

        父親回憶，學校有一次居然發起了交換禮物的活動，要大家帶禮物拿到學校來，一起抽籤取得互贈禮物。是的，民國五十幾年就有這種交誼活動了。然而當時家境困窘，父親非常煩憂，使他完全不敢跟家人討錢。

        最後，約定的時日近了，父親的解決方法，是找了當時在旅行社打工的大哥(我大伯父)，討了一張介紹旅遊景點風情、巴掌大小類似DM、精美設計的小卡，拿去當作交換禮物。父親回憶道，他不忍看那位抽到他禮物的同學的表情，但他深深感到內疚。我問說，那位同學，這次同學會有去嗎？父親說有啊，實在很想對他致歉這個過往的虧待。我追問說，那你有講嗎？父親說，我還是不敢。

年月的回甘

        雖然小學的經驗對父親來說如此陰沉黯淡、尷尬不堪，然而我看他在同學會上，應還算是一個能受歡迎、能引人感動的人物。有一些往事聽來並不太差，還有些回甘。

        最値一提的，就是父親班上那位當班長的女生，曾經約過他看電影。自信、大方、受歡迎的女生能夠對自己示好，父親沒能好好把握，可能也是因為社會互動的經驗當時還不足吧？但當往事成追憶，酸甜自知。

        這位班長小姐今年也有參加這次同學會，依舊不改大方，跟父親說：「當年座位就在旁邊的時候，我上課時可都在看你呢。」五十年過後，人的性別都淡化轉為中性了。接續著無傷大雅的表白，欣喜的她與父親在內的兩位小學同學男士，一同手挽手拍了一張照。

        小學同學的發展多有歧異，數十年後還能齊聚，肯定是一番感嘆悲喜。有人還在奮鬥新的事業、漂浮四方，有人今年才跟大家宣告，他其實是某民意代表的妹夫；有人剛從上校退伍，有人正鑽研八字命相之學；有人得了帕金森氏症，也有人已先離世，繳交人生成績單去也。

        讓父親惦記的一位同窗還有一位，這次同學會並未到場。詢問之下，才知道該君投身江湖四海，經營已久。會讓父親如此印象深刻，是因為這位同窗同學在小學時，已畫得一手好漫畫，父親珍藏至今。

細膩的筆法，出自小學生之手，垂降部隊的腳步俐落

新竹有空軍基地。那些時時劃過天際的戰鬥機，想必也是小學生的必畫素材

        資料夾還有其它珍品。在那還沒有電腦、手機、祝福賀卡的年代，畢業時師生同學們均能自畫自題圖文互贈。五十年後取出玩味，頗有古風今趣。

        雖然我並不曉得畢業的時候，送給同學「十年樹木、百年樹人」這句話的人心裡在想甚麼，但這竟暗合了父親後來為人師表的境遇，亦是奇巧。

        每個人有自己的心性風格，光是看父親把自己的剪報回憶帶去同學會，大概就可以窺知他是怎樣的一個人。純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對這樣的回憶封存饒富興味，但只要有一個人感動，也就值得了，父親也如此同意著。一位從軍的小學同學當年結婚時上了報紙，父親於今年同學會上展示了他所收藏的該篇軍聞社剪報，那位故人感動不已。

倒影輝映

        因著生理上、心理上的內在外在條件相仿，我們的人生歷程與父母親類似雷同，絕非一件特異的事。父母親所經歷過的一切事情，放大投影出來，也很可能暗符我們一生的脈絡。當我已長到父母親的這個年紀的時候，回溯當年同齡的爸媽，他們在想些甚麼呢？是否跟我一樣期待著良師益友？是否也對經濟政局徬徨，一樣激動、或一樣淡漠？是否對感情對事業也是如此介懷、如此放不開？我時常在成長的道路上，感到這樣的疊合，並藉此得到一些陪伴的力量，就好像迪士尼卡通獅子王中，主角辛巴仰望天空星辰，看到親輩祖先們的俯瞰一樣。

        時代在進步、環境在變化，但人與人的羈絆與在這世上生活過、愛過的痕跡，卻歷久彌新，甚至能以另外形式再生重光。因著父親小學同學會的機會，我聽到了很多父親的童年的故事，我最喜歡的一個，是他描述一段兒時的內心獨白：

        我獨自在沙坑邊玩耍，被一台倒下的人力手推車壓住，動彈不得…….。我知道我若頂開了，我的自尊心就會有所成長茁壯……，然而，我並沒有成功頂開它。雖然我還是慢慢抽開身子而出，但我知道，我沒有很勇敢……，我被擊敗了。
        我離開了沙坑。


        很抱歉最後用一個不是很激勵向上的故事做結，但我相信這似乎貼近人生的寫照。